阿嬤兜矣的浴間仔

「阿嬤，阮活欲寒死…」我在浴室抬起頭朝氣窗喊去。阿嬤從咕嘟咕嘟的雞舍探出頭來，「啊，今仔日袂記得劈柴…」，她右手握的雞蛋還熱呼，柴燒熱水器底下黑洞洞的爐口卻怔怔涼了半截。

這下阿嬤也顧不得手心那兩枚熱雞蛋，先把蛋還給拱起赤羽正氣咻咻的母雞，母雞終於安分地蹲在窩裡打起盹，牠把頭歪進翅膀裡不理睬。阿嬤抓起微鏽的祖傳柴刀劈起破料還不忘嘟噥著：今年的木枋越來越薄啊，連老厝的棺料也要省著用……阿嬤嘆口氣，先刮下邊角料當作火種，排好一根根兩指節粗的木料推進爐口，點燃木屑，一邊拿起過期報紙朝爐口搧，一邊朝氣窗喊「汝先洗嘴，燒水隨來」。

細微的星火在餘燼上閃了一整晚，她的柴還沒劈完，趕緊顧著另一鍋土灶烘起柴燒龍眼乾。厚實的木料燒得很慢，有加熱洗澡水慢嗎？想起我山下住的學生宿舍只供應熱水到晚上九點，但其實更早之前只供應到八點呢，要不是學生自治會幫忙爭取熱水時段，這種入秋後冷吱吱的夜晚誰受的了洗冷水澡啊。這時我不得不想起阿嬤家的老柴熱水器，它結構簡單，進水出水而已，冷水經過中間加熱腔室，燃燒柴火就有熱水，不得不說住在嘉義山上的老人家就愛這一味。

可是阿好伯的棺材店年底要收了。阿嬤說，阿好伯早就想收掉工廠了，要不是疼惜這夕陽產業，誰想守著棺材一輩子啊？最近她考慮要換瓦斯熱水器，等今年龍眼乾收成後就換：「也就只能賣給老中藥店。」阿嬤點起星火沒多久，燻煙的土灶鼓脹起來，每九台斤新鮮龍眼，製成帶殼龍眼乾後僅剩三台斤。阿舅去幫阿嬤背來更多去年陰乾的龍眼枝，太陽還沒下山，山坳裡的小鎮已經覆上銀點黑幕。

阿嬤沒有聲音。她蹲坐在兩個灶前的矮凳上倚牆打盹，驚醒的時間不偏不倚剛好是給竹篾上紅殼龍眼翻面的時候。我多看阿嬤幾眼，發現她嘴角會動才放心，看來她真的很累，睡著了。

隔天阿嬤遞給我兩張中秋社區慶祝活動的摸彩聯，她讓阿舅替手烘龍眼，說要帶我去看熱鬧。「熱水燒好了。」阿嬤說回家就可以洗澡。我瞥了一眼後院的柴燒熱水器，它敞著橘色軟軟的爐嘴，暖烘烘的也說好。

「阿嬤阿嬤！」我推了一下眠眠盹龜的阿嬤，「汝矣號碼是不是9295？」

她一聽到我的聲音立刻仰起臉，又低頭看著自己的9295，對齁！啊是啥物獎？

「熱水器啦！」里長伯拿麥克風高喊，感謝和成公司贊助十台。

阿嬤起身急晃起手心的9295，椅子差點跌倒在一旁。

新熱水器裝好了嗎？想像阿嬤正歡喜得嘴笑目笑哩！

禮拜日晚上六點阿舅就載我回到山下的住宿學校了，看見學姊那棟三樓窗戶還有人拿大字報抗議熱水供應時間呢！但我心底暖暖的。

阿嬤喜歡新裝好的瓦斯熱水器嗎？即使晚秋的毛毛細雨輕飄飄地落在我的眉心上，不管多晚，阿嬤灶裡龍眼乾還是暖甜，後院的浴間仔還有水霧，毛巾依然溫熱。